

听朋友讲,伏牛山上的红叶红了。
于是拣了一个晴和的秋日,我去了。
入得山来,最先触着我的,倒还不是那斑斓的色彩,而是一种气息,一种凉而润的、混着腐木与泥土淡淡腥气的清芬。
这气息是山独有的,是秋所酝酿的,像一个幽邃的、未经人道的招呼,直透进你的肺腑里来。路是蜿蜒着向上的,脚下已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,黄的,赭的,还有边缘已蜷缩成褐色的,松松软软的,踏上去,便发出一种“沙沙”的、极干爽的脆响。
这声音,在空山里听来,分外真切,仿佛是我与山之间唯一的、私密的交谈。走着走着,心思便也沉静下来了,来时的那点纷扰,不知不觉,竟被这沙沙的声响踏碎,散落到不知名的角落里去了。
站定了,仔细看,这才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满山的红叶。
先前的隔窗一瞥,终究是潦草的;此刻身在其中,才觉出它的盛大与辉煌。那真是一片色彩的汪洋,是任何巧手的画家也调不出的浓郁与酣畅。它们不是一味地红,而是有着无穷的层次与分别。
远处高坡上的,是泼辣辣的、一大片一大片的朱红,被午后的秋阳斜斜地照着,像一簇簇燃烧得正旺的火焰,几乎要灼伤你的眼睛。近处呢,又有枫树的猩红,黄栌的绛红,乌桕的丹红,一树一树,错综地立着。有的红得热烈,是毫无保留的;有的却带着些紫的调子,沉静而高贵;更有那将红未红的,在叶缘上镶着一圈醒目的金边,像是羞怯的少女颊上的红晕。
风偶尔有一丝,那满树的叶子便微微地颤动起来,于是那一片斑斓的光与色也跟着流转、闪烁,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眨着,有无数的私语在窃窃地响。
然而,单有红,倒也嫌过于秾丽了。
妙的是那红的海里,又点缀着一丛丛明艳的鹅黄与灿金。那是些银杏,或是别的什么树木。它们的叶子是疏朗的,不像红叶那般密密地挤着,在碧蓝如洗的天幕映衬下,显得分外明亮、通透,像一团团温柔的、不会熄灭的光。红与黄就这样交织着,辉映着,中间又偶尔透出些常青松柏的老绿色,于是整个山峦,便成了一匹巨大的、从天上直挂下来的锦毯,华美得令人不敢逼视。
我沿着那“铺锦”的山径,缓缓地向上走。心思却不由得飘得远了。这般盛景,古人想必也是见过的。杜牧当年停车,只因爱那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的晚景,那份闲适与惊喜,隔着千年的光阴,我仿佛也能触摸得到。只是不知他看到的,是长安郊外,还是江南的某处山峦?那红叶的红,比起我眼前伏牛山的,又是孰深孰浅呢?想来天地间的至美,原是古今一同的,它不管人世的变迁,只是自在地荣枯,自在地展现其颜色。我们这些偶然的过客,能得见这般颜色,便已是莫大的福分了。
正沉吟间,一阵“咿呀”的鸣叫将我从遐思里唤醒。
一队雁阵,正排着整齐的“人”字形,悠悠地从那片湛蓝里飞过。它们的羽翼看起来是那样有力,又是那样从容,向着温暖的南方去了。这景象,自古便是秋的标识,带着一点离别的萧索,却又蕴含着一种遵循自然律令的、不动声色的壮美。看着它们,再低头看这满山的静默的红叶,一动一静,一高一低,竟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。
那飞走的,是流动的秋声;这留下的,是凝固的秋色。
费了些力气,终于登上一处高岗。风在这里便大了些,呼呼地吹着,带着山野的清寒。凭栏远眺,心胸为之一旷。所有的色彩,红的,黄的,绿的,此刻都尽收眼底,它们不再是零碎的片段,而是融成了一片浩瀚的、波澜壮阔的海洋,从我的脚下,一直铺展到目力所及的遥远的天际。山峰起伏,如凝固的波涛,而这彩色的波涛,便在它们的脊背上翻滚、流淌。
远处的山,颜色渐渐淡下去,成了青灰色,像一幅淡墨晕染的画,静静地贴在天的边上。天是那样空阔,蓝得纯粹而遥远,几缕白云,悠悠地挂着,像是一些无关紧要的、柔软的思绪。
站在这高处,人便觉得自己渺小了。
平日里耿耿于怀的那些得失、那些烦忧,在这苍茫的、无私的天地之间,又算得了什么呢?它们或许只是这满山红叶中的一片,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红过一阵,最终也还是要悄然落下的。这般想着,心里那最后的一点尘嚣与滞碍,也仿佛被这浩荡的秋风吹涤了去,只剩下一种坦然的、物我两忘的宁静。
太阳渐渐西斜了,光线变得愈发柔和,给这漫山的秋色又镀上了一层金红的晖光。山峦的明暗对比更强了,色彩也愈发显得沉静而深厚。下山的路,便走得更慢。再看那红叶,在渐弱的日光里,少了几分先前的耀亮,却添了几分内敛的、醇厚的韵味,像一坛陈年的老酒,香气是蕴在里面的,更堪回味。来时的“沙沙”声,此刻听来,也像是这山在黄昏时分的、满足的叹息。
回来,已是灯火初上的时分。
城市惯有的喧嚣与车马声扑面而来。但我心里,已装着满满一山的寂静与色彩。那红叶如火如荼的景象,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。我知道,过不了多久,西风会更紧,严霜会更重,这些今日在我眼中无比绚烂的叶子,终将一一凋零,归于泥土。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?
它们已将生命最后的光华,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这个秋天,红得那样尽情,那样酣畅。
这便够了。
今夜,梦里,大约也会是一片明艳艳的、伏牛山的秋色罢。
那沙沙的叶响,便是最好的催眠曲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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